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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般的耳朵,失望地象猪耳朵般下垂。出来以后,大家热烈辩论他不要编全集的理由。有人说,这因为他作品太多,竭力搜罗也收集不全。也有人说,他一定还有许多小说、剧本没有写出来,已印行的作品不够表示他的全部才华。这两派的争论成为现代中国文学史里最有趣的一章。一位批评家在追悼会上激昂地说:“他的精神是不死的,他的杰作永远存在,是他给我们最宝贵的遗产!”一个小读者私下舒一口气说:“他的身体总算是死定了!他不会再出版新书,否则我真要破产了!”这位读者的书都是花钱买的,那位批评家所有的书当然是作者签名赠送的。

我们这位作者一灵不昧,觉得死倒也不错;精神轻松,仿佛在身体燥热时,脱去了一件厚重的外衣,身上本有的病痛,也象衣缝寄生的蚤虱,随同衣服解除。死是死了,死后境界不知怎样。象自己这样对社会和文化大有贡献的人,天堂早该派代表来欢迎招待才对。难道天堂真出于迷信,并没有那么回事么?为了安置自己,也得加工赶造一所呀!不过,老住在天堂里也怪乏味的。除非象摩罕默德安排下的天堂,那里可以占有七十二位随时随意恢复处女状态的美人,空中成群飞着脆皮的烤鹅和烤鸭,扑到嘴边来挨吃,那还有点意思,只恨写作过勤,常发肠胃病,多吃了烧烤怕反而害事,鸭子的脖子上想来会也挂着一瓶“胃去病”、“若素”或者“清快方便丸”的。女人的数量也似乎太丰富了,一时享受不了那许多。假使七十二人相貌各不同,个人的审美标准总有局限,难保不偏宠了谁,结果争风吃醋;应付不了两个吵嘴女人的他怎吃得消七十二位象泡菜那样又酸又辣的娘儿们?听来这七十二个狐狸(Houris)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黑头发,黑眼睛,水蛇腰,相貌没有丝毫两样。试想,老守着一个女人还嫌单调,这一个女人用乘法变了七十二倍……他吓得不敢再想下去。文人讲恋爱,大半出于虚荣,好教旁人惊叹天才吸引异性的魔力。文人的情妇只比阔人的好几辆汽车、好几所洋房,不过为了引起企羡,并非出于实际的需要。既然进天堂的每个人都有地煞星数目的女人,自己在性生活方面没法摆阔。借此积累点抒情诗和忏悔录的资料呢,那倒不错,只不知道天堂里有人看书么?自己去了也许可以开读书的风气,又何妨带几本作品去送同堂呢?因此,我们的作家踱进了他的书房。

他踏进书室,觉得脚下有些异样。地面好象饿空的肚子给石块压得要陷下去,还在鼓气挣扎着掀上来。原来书架上自己的著作太多了,地载不起这分量。看来地的面子有些保不住,渐渐迸出裂纹。他赶快抢架子上的书。谁知道“拍”的一声,地面裂开一个大口子。架上的书,大的小的,七零八落地掉进地洞;他立脚不住,在崩塌的动力下,从乱书罅缝里直陷下去。他抱着胸脯,缩着脖子,变成了一切书冲撞的目标,给书砸痛了头,碰伤了肩膀,擦破了皮肤。他这时候才切身认识自己作品的势力多少重大,才懊恨平日没有抑止自己的创作冲动,少写几本书,每本书少写几万字。好容易,书都在身子前后左右摩擦过去了,遍体伤痕,一个人还是在无底的错暗里跟着这书阵的尾梢飘降。心里益发慌张,想这样沉下去,岂不通过地心,把地球跌个对穿。忽然记起在小学时读的地理,地壳子那一面就是西半球,西半球就是美洲。美国是一切旧大陆作家的金银岛,不成功的人到那里可以成功,成功的人到那里可以收获。每个作家都该去游历、演讲,为作品开辟市场,替美国人减少些金元的负担。一跌直到美国,那是第一妙事,又爽快,又新鲜,又免得坐飞机、坐船出事故的危险。他想到这里,身子愈低降,心气愈高昂。感谢天道毕竟有知,没亏负一生的苦干。原来好作家的报应,是跌到美国去,不是升天堂!俗语说“一交跌在青云里”,真有这一回事。

他正自我陶醉着,身子碰得震荡一下,停止下降,居然没摔痛。爬起来看,原来是一间大屋子,壁上挂有地图。他从屋顶破裂处掉进来,他的书把地面铺得又软又厚,不致跌伤筋骨。他方才懊悔写的书太多太厚,现在忻幸书多书厚很有用处。只是砸破了人家屋顶怎么办?脚下的书忽然掀动起来,掀倒了他。门外冲进许多穿制服的人,拉他下了书堆,把搬的搬,扔的扔,踢的踢,从书底下扶起一位压得头肿脸青的大胡子。屋里的陈设也露出来了,是一间讲究的个人办公室。穿制服的人有的替那胡子拍灰,拉衣服,有的收拾屋子,把翻倒的桌子和椅子整理好。作者一瞧这种官僚气派,惶恐得不得了,怕冒犯了一位要人。那胡子倒客气地对他说:“随意坐罢。”又吩咐手下人都出去。作者才注意到那人绕嘴巴连下巴的胡子,又黑又密,说的话从胡须丛里渗出来,语音也仿佛黑漆漆、毛茸茸的。

“先生的大作真是‘一字千斤’哪!”那胡子也坐下来,抚摸头上的包,说时苦笑,他的胡子妨碍着笑容的发育完全。

我们的作者看见胡子不但不和自己为难,反而恭维“一字千金”,胆子立刻壮起来,傲然说:“没有那么贵。我先请问,贵处是不是美国?折合美金,我的稿费并不算贵。”

“这儿不是美国。”

“那末,这是什么地方?”

“敝处就是世上相传的地府。”

作者慌得跳起来说:“岂有此理!我自信一生为人不该有这样的果报,到地狱来受苦!”

胡子挥手劝他坐下,说:“这一点,先生不用过虑,地狱早已搬到人间去了。先生忙于著述,似乎对最近的世界大势不很了解。唉!这也难怪。”

作者想对话者一定就是阎王了,怪不得他敢留那样威风的胡子,忙从刚坐下的位子上站起,说:“地皇陛下,恕我冒昧……”说时深深地象法国俗语所谓肛开臀裂地弯腰鞠躬(saluerCulouvert)。

那胡子哈哈笑道:“先生错了!我给你的书压得腰和背还隐隐酸痛,恕我不便还礼,生受你这一躬到底了。这儿虽是从前的地府,我可不是什么退位的末代皇帝,也不是新任的故宫博物院院长。照例,帝制取消,宫殿该改成古物保管所,只是十八层地狱里所有的古物都是刑具。人类几千年来虽然各方面大有进步,但是对于同类的残酷,并未变得精致文雅。譬如特务机关逼取口供,集中营惩诫俘虏,都保持野蛮人粗朴有效的古风。就把中国为例,在非刑拷打里,你就看得到古为今用的国粹,鼻孔里灌水呀,火烙夹肢窝呀,拶指头呀,以及其他‘本位文化’的遗产。所以地狱原有的刑具,并非过时的古董,也搬到人间世去运用了。这里是‘中国地产公司’,鄙人承乏司长。”

作者正后悔自己的大礼行得冤枉,听见胡子最后一句话,又发生兴趣,想我有天才,他弄地产,这倒是天造地设的妙对。就问道:“地皮当然值钱啦,可是这儿是地心,会有人来交易么?想来是地皮给贪官污吏刮光了,所以你们这种无孔不入的商人,随着战时掘地洞躲空袭的趋势,钻到地底下来发利市了。”

那司长不动声色说:“照你那么说,‘中国地产公司’是要把中国出卖给人了。主顾当然不少,可是谁出得起这无价之宝的代价呢?假使我是地道的商人,我咬定要实实在在的利益,一不做亏本生意,二不收空头支票。所以,中国这笔买卖决不会跟任何人成交,也决不会象愚蠢的政治家把中国零售和批发。你完全误解了我们的名称的意义。我们是专管中国地界里生产小孩子的机关。地狱虽然迁往人间,人总要去世的,灵魂投胎转世,六道轮回该有人来管呀。一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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