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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掉身子的长短没法充分改造,“倭奴”的国号只好忍受,此外面部器官无不可以修补,丑的变美,怪物改成妖精。李先生向她求婚,她提出许多条件,第十八条就是蜜月旅行到日本。一到日本,她进医院去修改眼皮,附带把左颊的酒靥加深。她知道施了手术,要两星期见不得人,怕李先生耐不住蜜月期间的孤寂,在这浪漫的国家里,不为自己守节;所以进医院前对李先生说:“你知道,我这次跨海征东,千里迢迢来受痛苦,无非为你,要讨你喜欢。我的脸也就是你的面子。我蒙了眼,又痛又黑暗,你好意思一个人住在外面吃喝玩乐么?你爱我,你得听我的话。你不许跟人到处乱跑。还有,你最贪嘴,可是我进医院后,你别上中国馆子,大菜也别吃,只许顿顿吃日本料理。你答应我不?算你爱我,陪我受苦,我痛的时候心上也有些安慰。吃得坏些,你可以清心寡欲,不至于胡闹,糟蹋了身子。你个儿不高,吃得太胖了,不好看。你背了我骗我,我会知道,从此不跟你好。”两星期后,建侯到医院算账并迎接夫人,身体却未消瘦,只是脸黄皮宽,无精打采,而李太太花五百元日金新买来的眼睛,好象美术照相的电光,把她原有的美貌都焕映烘托出来。她眼睫跟眼睛合作的各种姿态,开,闭,明,暗,尖利,朦胧,使建侯看得出神,疑心她两眼里躲着两位专家在科学管理,要不然转移不会那样斩截,表情不会那样准确,效果不会那样的估计精密。建侯本来是他父亲的儿子,从今以后全副精神做他太太的丈夫。朋友们私议过,李太太那样漂亮,怎会嫁给建侯。有建侯的钱和家世而比建侯能干的人,并非绝对没有。事实上,天并没配错他们俩。做李太太这一类女人的丈夫,是第三百六十一行终身事业,专门职务,比做大夫还要忙,比做挑夫还要累,不容许有旁的兴趣和人生目标。旁人虽然背后嘲笑建侯,说他“夫以妻贵”,沾了太太的光,算个小名人。李太太从没这样想过。建侯对太太的虚荣心不是普通男人占有美貌妻子、做主人翁的得意,而是一种被占有、做下人的得意,好比阔人家的婢仆、大人物的亲随、或者殖民地行政机关里的土著雇员对外界的卖弄。这种被占有的虚荣心是做丈夫的人最稀有的美德,能使他气量大、心眼儿宽。李太太深知缺少这个丈夫不得;仿佛亚刺伯数码的零号,本身毫无价值,但是没有它,十百千万都不能成立。因为任何数目背后加个零号便进了一位,所以零号也跟着那数目而意义重大了。

结婚十年来,李先生心广体胖,太太称他好丈夫,太太的朋友说他够朋友。上个月里,他无意中受了刺激。在一个大宴会上,一位冒失的年轻剧作家和他夫妇俩同席。这位尚未出头的剧作家知道同席有李太太,透明地露出满腔荣幸。他又要恭维李太太,又要卖弄才情,一张嘴简直分不出空来吃菜。上第三道菜时,他蒙李太太惠许上门拜访,愿偿心定,可以把一部份注意力转移到吃饭上去。心难二用,他已经够忙了;实在顾不到建侯,没和他敷衍。建侯心上十分不快,回家后嘀咕说这年轻人不通世故。那小子真说到就做,第二天带了一包稿子赶上门来,指名要见李太太。建侯忽然发了傻孩子劲,躲在客堂外面偷听。只听他寒暄以后,看见沙发上睡的淘气,便失声惊叹,赞美这猫儿“真可爱!真幸福!”把稿子“请教”以后,他打听常来的几个客人,说有机会都想一见。李太太泛泛说过些时候请他喝茶,大家认识认识。他还不走,又转到淘气身上,说他自己也最爱猫,猫是理智、情感、勇敢三德全备的动物:它扑灭老鼠,象除暴安良的侠客;它静坐念佛,象沉思悟道的哲学家;它叫春求偶,又象抒情歌唱的诗人;他还说什么暹罗猫和波斯猫最好,可是淘气超过它们。总而言之,他恭维了李太太,赞美淘气,就没有一句话问到李先生。这事唤起建侯的反省,闷闷不乐了两天,对于个人生活下了改造的决心。从今以后,他不愿借太太的光,要自己有个领域,或做官,或著作。经过几番盘算,他想先动手著作,一来表示自己并非假充斯文,再则著作也可导致做官。他定了这个计划,最初不敢告诉太太,怕她泼冷水。一天他忍不住说了,李太太出乎意料地赞成,说:”你要有表现,这也是时候了。我一向太自私,没顾到耽误了你的事业!你以后专心著作,不用陪着我外面跑。”

著作些什么呢?建侯头脑并不太好,当学生时,老向同学借抄讲堂笔记,在外国的毕业论文还是花钱雇犹太人包工的。结婚以后,接触的人多了,他听熟了许多时髦的名词和公式,能在谈话中适当地应用,作为个人的意见。其实一般名著的内容,也不过如此。建侯错过了少年时期,没有冒冒失失写书写文章,现在把著作看得太严重了,有中年妇女要养头胎那样的担心。他仔细考虑最适宜的体裁。头脑不好,没有思想,没有理想;可是大著作有时全不需要好头脑,只需要好屁股,听郑须溪说,德国人就把“坐臀”(Sitzfleisch)作为知识分子的必具条件。譬如,只要有坐性,水浒传或红楼梦的人名引得总可以不费心编成的。这是西洋科学方法,更是二十世纪学问工具,只可惜编引得是大学生或小编辑员的事,不值得亲自动手。此外只有写食谱了。在这一点上自己无疑的是个权威,太太请客非自己提调不可,朋友们的推服更不必说。因为有胃病,又戒绝了烟酒,舌头的感觉愈加敏锐,对于口味的审美愈加严明。并且一顿好饭,至少要吃它三次:事前预想着它的滋味,先在理想中吃了一次;吃时守着医生的警告不敢放量,所以恋恋不舍;到事后回忆余味,又在追想里吃了一次。经过这样一再而三的咀嚼,菜的隐恶和私德,揭发无遗。是的,自己若肯写食谱,准会把萨梵冷(Brillat-Savarin)压倒。提起梵萨冷,心上又有不快的联想。萨梵冷的名字还是前年听陈侠君讲的。那时候,这个讨厌家伙已算家里的惯客了。他知道自己讲究吃,一天带了初版萨梵冷的名著Physiologiedugout(《口味生理学》)来相送。自己早把法语忘光了,冒失地嚷:“你错了!我害胃病,不害风痛病,这本讲gout的生理学对我毫无用处。”那家伙的笑声到现在还忘不了。他恶意地对爱默说:“你们先生不翻译,太可惜了!改天你向傅聚卿讲,聘建侯当《世界名著集成》的特约翻译,有了稿费请客。”可恨爱默也和着他笑。写食谱的兴致,给这事扫尽了。并且,现代人讲吃经决算不得正经事业,侠君曾开顽笑说:“外国制茶叶和咖啡的洋行里,都重价雇用‘辨味员’,沏了各种茶,煮了各种咖啡,请他尝过,然后分等级,定价钱。这种人一天总得喝百把杯茶或咖啡,幸而只在舌头上打个转就吐出来,不咽下去,否则非泻肚子,失眠不可。你有现成的胃病,反正是嘴馋不落肚的,可惜大饭店里没有‘辨味员’的职务,不聘你去做厨房审定委员,埋没了你那条舌头!”写食谱这事若给他知道,就有得打趣了。想来想去,还是写欧美游记,既有益,更有趣,是兼软硬性的作品。写游记不妨请人帮忙,而不必声明合作,只要本人确曾游过欧美,借旁人的手来代写印象,那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好比演讲集的著作权,速写的记录员是丝毫无分的。这跟自己怕动笔的的脾气最相宜没有。先用个私人书记再说,顶好是未毕业而想赚钱的大学生。

那时候,齐颐谷学校里的爱国分子闹得凶,给军警逮捕了一大批去,加上罪名坐监牢。颐谷本来胆小,他寡母又怕儿子给同学们牵累,暂时停学在家。经过辗转介绍,四天前第一次上建侯的门。这个十九岁的大孩子,蓝布大褂,圆桶西装裤子,方头黑皮鞋,习惯把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压得不甚平伏的头发,颇讨人喜欢的脸一进门就红着,一双眼睛冒牌地黑而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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