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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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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儿子对面,直截了当地说:“马驹,手续办完了,你明天就去找你安国叔。”

    马驹一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就提醒父亲,儿子脚上负了伤,他还拿不定主意哩!

    “迟去一天半天问题不大,只要你主意拿定。”景藩问过儿子的伤情,直逼着问,“你实说,你的主意定下没有?”

    “定下了。”马驹说,“昨晚跟你说过了……”

    “你的主意没拿定。”景藩老汉仍然盯着儿子的眼睛,把潜藏在心里的危险索性揭破,“我能看出来,你三心二意。”

    “我……没有。”马驹口里支吾说。

    “你心里有啥为难事,尽管说。”景藩看着儿子支支吾吾的神色,料定自己把儿子的病根抓准了。他坐下来,点燃烟锅,把儿子心里正在思量着的事,全盘端出来,“你怕德宽和牛娃说你不守信用,你们仨击过掌;你撂不下三队的工作,几件大事刚刚拉开摊子;你想着自己是个党员,又是复员军人,想为众人干些好事…… 我说得对不对?”

    父亲这种坦率令人吃惊,马驹抬起头,瞧一眼父亲,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父亲把他心里的矛盾,全都看穿了,端出来摆在当面了。他忽然想,既然如此,认真地谈一谈,也是好的,他诚恳地笑笑,表示默认。

    “按说你这些想法,都没错。”景藩老汉看着儿子静默不语,料定自己说准了。他很理智地对儿子说:“共产党员嘛!总应该知道自己姓‘共’,不姓‘私’。”

    “对,你说得对。”马驹说。

    “我在冯家滩讲了几十年大道理,这点子事还翻不清里外吗?嘿呀!岂止是道理,老子一生为公众的事,连自家性命都赔上了……”景藩老汉借着酒兴,痛说起自己的革命历史来,“老子当初办农业社,啥时间睡过一个透觉?农业社办得好不好,你问问村里的老社员就知道了。刚把农业社办得巩固了,上级号召大跃进,逼着我放‘卫星’。一个‘卫星’没放得上天,跌下来把冯家滩农业社的家底砸烂包了。咋办?农业社是咱办下的,‘卫星’也是咱放的,共产党员能跌倒也能再爬起来,我豁出来了——”

    这是冯家滩历史上悲壮激昂的一幕。冯景藩急于挽救自己“放卫星”给冯家滩造成的损失,高中毕业生冯志强立志改变家乡的困难局面,两人提出一项改造河滩的大胆计划:修一道大堤,可以从沙滩上夺回三百亩稻地。社员们通过了。开工那开,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冯家滩男女站在村子当中的戏楼前面,听完新任大队长冯志强的讲话,大伙一致拍手欢迎老支书讲讲。冯家滩的庄稼人,对刚刚回到村里的高中毕业生还没有建立起信任。这一仗能不能打胜,沙滩能不能变成稻田,能不能收获黄灿灿的稻谷,以取代大伙肚子里塞得太多的糠皮和野菜,大伙想听听冯景藩的活。

    四十岁的中年汉子冯景藩,走到台前,手里没有拿讲稿,却抱着一摞奖牌和奖旗,那是从大队办公室的墙上卸下来的。他没有大声疾呼要求社员三九寒冬到沙滩上去卖命,却以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震慑了冯家滩。

    “啪嚓!”玻璃装面的“卫星”奖牌摔破了。

    “刺啦!”绣着金字的紫红色平绒奖旗撕破了。

    冯志强站在景藩旁边,挡住他的手:“大叔,这太可惜了,上等丝绒哪……”

    “那……谁要谁拿吧!”冯景藩停住手,“做块尿布,还有用……”

    没有人笑,会场里那些面呈菜色的男女,默不作声地瞧着党支书的举动。

    冯景藩突然扬起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颤抖着声音说:“入社时,大伙把土地牲畜交给我,现在弄得人没粮食、牛缺料,我对不住冯家滩父老兄弟……”

    新任冯家滩大队年轻的大队长冯志强,经受不住这样强烈的刺激,抱头趴在讲桌上,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整个会场,唏唏嘘嘘,哭哭溜溜,悲壮激越,感天动地。

    冯景藩热泪纵横,大声说:“这次修河堤,天冷,肚子饿,我不强迫大家。谁相信我冯景藩,谁跟我下河滩……”

    男人女人,婆娘女子,扛着铁锨,挑着担笼,一哇声跟冯景藩下到白雪皑皑的沙滩里……

    “稻地整好了,大堤修成了。白米吃到嘴里了。冯家滩男女的脸上放光了,菜色褪净了。我跟冯志强可成了罪人!”景藩老汉磕掉烟灰,痛心疾首地唉叹,“冯家滩刚刚还过阳气儿来,‘四清运动’开火了;‘四清’还没收完场,‘文化大革命’又闹上了。这下好,冯志强娃娃赔了一条命,我活剥了几层皮,冯家滩乱成一滩泥沼了……”

    “爸,你为冯家滩出了力,受了苦,社员还是记着你的好处的。”马驹安慰父亲说,“现时党的农村政策,就是纠正前多年的瞎折腾……”

    “有人把我叫‘维持会长’,我知道;有人还说我是‘湿湿木柴,只冒烟不冒火’,我也知道。”景藩老汉苦笑着说,“我不管,谁爱说啥由谁说去。我的火嘛,早给‘四人帮’浇灭了,冒不出火罗!”

    马驹听着父亲的话,深深同情父亲那一辈“老上改”干部的不幸遭遇,如果没有那些挫伤他们积极性的“左”的失误,而是给他们以党性和政策的教育,给他们以科学和文化的武装,他们自己以及他们领导下的农村就绝不会是那样要死不活的局面。他庆幸自己正当年轻有为的时候,遇到了现在全面恢复农村经济的好时机,便安慰父亲说:“现在,振兴农村的时候到了,所以我想放开手大干一场。”

    “土地耕畜下户了,跟单干没啥两样。你干啥呀?”景藩老汉说,“政策一天三变,你能保住日后是咋回事吗?”

    “现在政策是在变,是往完善的地步变哩。”马驹不能同意父亲的意见,“不是过去那样搞‘大呼隆’了……”

    “十年二十年以后呢?”景藩老仅严厉地提出一个问题,“你能保证日后再没有害人的运动了?”

    “我相信不会再发生那号事了。”马驹说。

    “发生不发生,谁也难料。”景藩老汉只相信自己的亲身经历,根本不把儿子的话当一回事,只是用藐视的口吻说,“冯家滩这一摊子,谁也弄不好。”

    “难弄肯定是难弄,现在是人穷地薄,社员没信心,干部不管事,确实难弄。” 马驹说,“再难总得有人弄。我想试火一下……”

    “你甭试火,不行。你那点本事我看得见,你不行。”景藩老汉说,“我没本事,把冯家滩没有搞好。冯志强呢?高中毕业,本领比你强多了,也没搞好嘛!何家营的何永槐呢?老模范,现时也要撂挑子,觉得没法干了!你娃娃有多大本事?你想试火啥?我试火了一辈子,也不成!”

    马驹闭了口,说不出话来,父亲故意这样灭他的志气,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我今日见了永槐,他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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