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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父除了每天做做弥撒,没有什么其他事可干。每个礼拜他都要在忏悔台前坐上两次,不过这些年谁也不来向他忏悔了。安托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简单地认为这是因为教民们沾染了现代生活习惯,愈来愈不信仰上帝。因此,他觉得连续三次看到魔鬼绝不是偶然的。他心里明白,人们不大相信他的话,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种事的确不怎么可信。近五年来,假如神父发觉自己不过是一具活僵尸,他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意外。直到他看见头两只死鸟的时候,也还是如此。然而,碰见第三只死鸟以后,他才开始慢慢地苏醒过来。这几天,他一心一意地琢磨着那只死在车站长椅上的小鸟。
           安托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住在离教堂十来步远的一幢小房子里,有一条通大街的走廊,——两间房子一间办公室、一间卧室,——屋子里没安纱窗。大约是在犯糊涂的时候吧,他认为只有天气不热了,人们才能过上幸福生活。一想到这里,他总有点儿忐忑不安。他很喜欢思索这一类离奇古怪的事。每天上午,他把大门打开一半,坐在走廊上,合上眼,全身肌肉放松,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的思绪非常细微,至少在近三年里,在所谓沉思的时候,其实他啥也没想。只是这一点神父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每天十二点整,有个小伙子手里拿着个四屉饭盒穿过走廊。饭盒里的饭食总是老一套:骨头汤外加一块木薯、白米饭、炖肉不带葱头、煎香蕉或是玉米饼,还有一点扁豆——安托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从来不吃一口扁豆。
           小伙子把饭盒放在神父的椅子旁边。神父躺着不动,待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消失以后,才睁开眼睛。因此,镇上的居民以为神父是在午饭前睡午觉(这又是一桩违拗常情的事)。其实呢,就是夜间他也睡不踏实。
           这一阵子,安托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生活得愈来愈简单,几乎快要茹毛饮血了。他躺在帆布椅上进餐。吃饭时,从来不把食物从饭盒里拿出来,既不用盘子也不用刀叉,只用一把汤匙。饭后,他站起身来,用水冲冲头,穿上缀满大块方形补丁的白法袍。镇上人睡午觉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到车站去。几个月来,他沿着这条路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叨咕着最后一次看见魔鬼时编造的祈祷辞。
           礼拜六——从天上开始掉死鸟的第九天,——“祭坛圣餐”安托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又到车站去。路过雷薇卡太太家门口的时候,突然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鸟跌落在他脚边。神父霍然清醒了一下。他发觉这只小鸟不同于其它小鸟,还能救活。他双手捧起小鸟,连忙去拍打雷薇卡太太家的大门。这当儿,雷薇卡太太正在换衣,准备睡午觉。
           雷薇卡太太在卧室里听到有人叫门,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纱窗。这两天倒是没有小鸟闯进来了。不过,纱窗还是大窟窿小眼睛的。她寻思着,眼下叫人担惊受怕的鸟类大举入侵还没有停止,找人修理纱窗无非是白花钱。在电风扇的嗡嗡声中,她又听见叩门声。阿赫妮达正在走廊尽头的卧室里睡午觉。想到这里,她感到很不耐烦。谁会在这个时候打扰她呢?她想也没想,就系好衣服,打开纱门,一肚子不高兴地穿过走廊和堆满家具与各种
           摆设的客厅。开门之前,她隔着纱门一看,只见安托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只小鸟,戚容满面,两眼黯然失神。他说:“只要给它点儿水喝,找个瓢把它扣起来,准能缓过来。”雷薇卡太太打开大门,吓得差点儿晕过去。
           神父在雷薇卡太太家里总共停留了不到五分钟。雷薇卡太太以为是她把神父挤兑走的,其实是神父自己不愿意多呆。只要雷薇卡太太认真回忆一下,就会发觉神父在镇上住了三十多年,每逢到她家,从来没有逗留过五分钟以上。的确,大家公认这位寡妇是主教的亲戚(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可是,在神父看来,客厅里的豪华摆设分明表现出主妇是个贪婪的人。再说,关于雷薇卡太太的家庭生活还有一段传闻(也许是一段真事)。神父认为这件事肯定还没有传到主教的耳朵里去。有一次,雷薇卡太太的大伯子奥雷利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雷薇卡太太认为他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说:本世纪以来,主教压根儿没到镇上来过,原因就是不想见到他这位远亲。传闻也罢,真事也罢,总而言之安托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和这一家人在感情上总是疙疙瘩瘩的。雷薇卡太太从来不懂得惜老怜贫。她一年只做一次忏悔。神父一要她具体谈谈她丈夫怎么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时,她总是东拉西扯地回避问题。眼下神父来到她家,等着她拿碗水来饮一饮奄奄待毙的小鸟,完全是因为情况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寡妇转身进去了。神父坐在一把华丽的雕花木摇椅上。他老是闻着这所宅子里有一股奇怪的潮湿气味。四十多年前,有一天,屋里一声枪响,上校的弟弟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应声仆倒在地,身子压在他刚刚脱下的、还热烘烘的马靴上,腰带上的钢钎子碰在马刺上发出一阵铿锵声。由打那次以后,这所宅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潮味。
           雷薇卡太太回到客厅,看见安托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坐在摇椅上呆呆地发怔,不禁吃了一惊。
           “对主来说,动物的生命和人的生命同样值得爱惜,”神父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倒是没想到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思迪亚。寡妇也没往这上面想。自从神父在讲坛上说他看见三次魔鬼以后,雷薇卡太太再也不相信他的话了。她根本不理睬他,抓起小鸟,往碗里一浸,拿出来抖了两抖。雷薇卡太太没有一点儿侧隐之心,愣手愣脚地毫不怜惜小鸟的生命,这一切神父全都看在眼里。
           “你不喜欢小鸟儿,”神父细声细气地说,口气却十分肯定。寡妇把眼皮往上一抬,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恶狠狠的神情。
           “即使我喜欢过小鸟儿,”她说,“如今我也讨厌了。平白无故地净撞死在人家家里。”
           “已经死了好多鸟儿了,”神父冷冷地说。声音虽然平板,却不难听出话里带着不少刺儿。
           “死绝了才好呢,”寡妇说。她厌恶地掐住小鸟,往瓢底下一扔,接着说:“要不是撞坏我的纱窗,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神父从来投有见过这样硬心肠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把小鸟拿起来,看了看,孱弱的小动物一动也不动了。一时间,周围的一切东西,什么屋里的潮味啊、什么贪婪啊、什么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思迪亚尸体上的刺鼻的火药昧啊,他都忘得一干二净。惟独对一周来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的真象却有所醒悟。雷薇卡太太瞧着神父手捧死鸟,神色冷峻地离开她家。大批死鸟跌落在镇上,这件事给了他极大的启示;《启示录》上是怎么说的,他这个上帝的使者(上帝安排他在天气凉爽的时候享受过幸福生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这一天,神父和往常一样信步朝车站走去。他模模糊糊地觉察到人世间正在发生什么事。但是,他觉得脑袋发木,懵懵懂懂的,说不清出了什么事。他坐在车站的长椅上;尽力地回忆《启示录》里讲没讲过鸟类大批死亡的事,可是啥也想不起来。猛然间,他想到在雷薇卡太太家里耽搁这么久,恐怕火车早已开过去了。他连忙把脑袋伸进蒙着一层灰尘的破玻璃窗,看了看车站上的钟:差十二分一点。神父回到椅子上,感到憋得慌。他想起今天是礼拜六。他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腾云驾雾般地胡思乱想起来。法袍上的扣子、靴子上的扣子和紧腿斜纹布长裤上的扣子勒得他实在难受。他这才惊奇地发现这一辈子还没有碰上过这么热的天气呢。
           神父坐在椅子上,解开法袍的领扣,从袖管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通红的脸庞。他忧心忡忡地想:莫不是正在酝酿着一场地震吧。他在什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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