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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开始,神父信口讲来,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声音低得连自己也听不见。他几乎听不见那从开天辟地就沉睡在他心灵深处的泉水发出的时断时续的清晰的淙淙声。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讲得清楚明确、顺理成章、头头是道。他觉得腹内一阵阵发热。同时,他也知道自己随灵魂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虚荣心。他一点也不傲慢,没有叛逆的念头,没有虚荣心,使他感到身心愉快的只是对主的纯真的爱戴。
        雷薇卡太太在卧室里感到一阵阵发昏。再过一会儿,天气又要热得人没法活下去。可是,她不想离开这里,因为一切新鲜事物都会引起她莫名其妙的恐惧。否则的话,她早就把杂七杂八的东西装进放樟脑球的大箱子里,动身到世界各处游逛去了。听人说,她的高祖就是这样。然而,她心里明白自己注定要在小镇上了此一生,早晚会死在这两条走廊和九间卧室(她想,天气一凉快下来,立刻把卧室的纱窗换成玻璃窗)之间。于是,她下决心永远留在这里,每收拾一次柜子里的衣服,就下一次决心。她还决定给“我最最尊敬的表兄”写一封信,请他委派一位年轻的神父来。这样她又可以戴上那顶饰有小巧玲珑的天鹅绒花的帽子到教堂去参加秩序井然的弥撒,听一听条理分明、富有教益的布道辞。她想;明天是礼拜一。现在她要琢磨一下给主教的信怎样开头(布思迪亚上校说道,她的信开头总是写得不够庄重、缺乏敬意)。这时候,阿赫妮达风风火火地拉开纱门,大声喊道:
        “太太,听说神父在讲坛上发疯了。”
        寡妇哭丧着脸,把头扭向门口,露出一副苦相。
        “他起码疯了五年了,”她说。一边继续收拾衣服一边说:
        “大概又是看见魔鬼了吧?”
        “这回不是魔鬼。”阿赫妮达说。
        “那是谁呀?”雷薇卡太太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这回说是看见了流浪的犹太人!”
        雷薇卡太太一听,立即觉得毛骨悚然,阵纷乱的思想掠过她的脑海,什么破纱窗啊、天气热啊、死鸟啊、瘟疫啊,不一而足。“流浪的犹太人”,她还是在遥远的童年时代的傍晚常听人讲到这个词。她的脸色变成死灰,浑身冰凉,一步步地朝阿赫妮达走过来。阿赫妮达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对啊!”她用发自内心的声音说。“这下子我可明白了为什么小鸟会遭这么大的劫了。”
        她感到一阵恐惧,当即蒙上一块绣花的黑头巾,象离弦箭似的穿过长长的走廊和堆满摆设的客厅,直奔临街的大门,走过两条街,来到教堂。在教堂里,“祭坛圣餐”安托尼奥·伊萨贝尔神父正在变颜变色地说:“……我发誓我看见了他。我发誓:今天清晨,我给木匠霍纳斯的女人行完临终涂油礼之后往回走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了他。我发誓:由于主的诅咒,他的面色乌黑,每走一步都留下一撮热灰。”
        话到此戛然中断,余音在空中回荡。神父控制不住两手的颤抖,全身不住战栗,一道冰冷的汗水顺着脊梁骨慢慢地流下来。他觉得很不舒服,浑身打战,口干舌燥,肚肠剧烈地绞痛,腹内响起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好象风琴的低音。这时,他又回到现实中来。
        他看见教堂里有人了。愁眉苦脸的雷薇卡太太装模作样地从中间的通道走过来。她张开两臂,仰面朝天,露出一副阴冷、忧愁的神情。神父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清醒地知道创造奇迹的并不是他;要是以为他在创造奇迹,那不过是虚荣心在作怪。他用哆哆索索的手谦卑地扶定木台的边沿,又继续讲下去:
        “他朝我走过来,”这一次,他听到了自己的充满说服力的、
        热情激荡的声音。“他朝我走过来,蓝莹莹的眼睛,一身粗毛,散发着一股公羊的气。我举起手来,以主的名义指斥他说:
        ‘站住,今天是礼拜天,不是用羊羔做牺牲的日子!”
        布完道,天气越发地热了。在这个难忘的八月里,天气炽热,盛暑逼人。然而,安托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一点儿也不觉得热。他知道镇上的居民震慑于他的布道辞,又都匍伏在他背后了。不过,这并不能使他感到高兴。他马上就要走下讲坛,喝上两口葡萄酒,润一润嗓子,这也不能使他感到惬意。他觉得很不舒服,很不得劲,心烦意乱,在献身的最后时刻,精神愈发迷离恍惚。诚然,这种精神状态由来已久,只是现在的心神又有所不同。他心里十分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扰得他心神不安。神父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什么是傲慢。正如他在布道辞中说的,傲慢象口渴一样是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结束了这次布道,说:
        “毕达哥拉斯!”
        安托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的助手是个小孩子,脑袋剃得锃亮。他是神父的螟蛉子,连名字都是神父给起的。孩子朝圣坛走过来。
        “快去化缘吧!”神父说。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转了个圈,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不知道盘子撂在哪儿了。”
        可不是,已经几个月没有敛布施了。
        “你到圣器室找一个大布包来,尽量多敛点儿,”神父说。
        “我怎么说呢?”
        神父两眼盯住他的助手的光秃秃的棱角分明的青头皮,沉吟片刻,然后揉揉眼睛。
        “你就说为了驱逐流浪的犹太人,”他说。说着话,他觉得心里象压着块大石头。一时间,在寂静无声的教堂里,他只能听见大蜡烛的啪啪声和自己的激动的、艰难的呼吸声。之后,他把手撂在孩子的肩上。孩子用吃惊的圆眼睛望着他。神父说:
        “敛完钱,把钱交给那个最早到这儿来的小伙子。告诉他,就说神父叫他去买一顶新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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