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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他颇为感激地说。说完朝走廊走去,又说,“我也看见过。”
           外面,杏树荫下稍微凉爽一些。小伙子把方凳靠在门框上,头往后一仰,不由得想起了他的母亲。这时候,妈妈正坐在摇椅上,用长把扫帚撵鸡。想到这儿,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在异乡异土。上个礼拜,他也许还觉得自己的一生象是一根直溜溜的光滑的绳子。一头儿是上次内战中的一个细雨朦朦的清晨,他出生在一所农村学校的茅屋里;另一头儿是他满二十二周岁的六月的上午。那一天,妈妈走到吊床跟前,送给他一顶帽子,上面附有一条:“送给我亲爱的孩子的生日礼物。”有时候,他闭得发慌,总爱回想起学校、黑板和那张沾满苍蝇屎的国别地图,以及挂在墙上的一长排罐子,罐子上方有每个孩子的名字。那里气候凉爽,是一个宁静的、绿荫荫的小镇。有几只长腿芦花鸡时常穿过教堂,躲到缸旁边去下蛋。他母亲是个忧郁的、沉默寡言的女人。每天傍晚,她迎着从咖啡林吹来的微风,坐下来纳凉。她说:“马瑙雷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小镇。”然后,扭过脸来,看着在吊床上不声不响逐渐长大的孩子。“等你长大了,就懂得了。”可是,他啥也不懂;长到十五岁了,还是啥也不懂。以他的年龄而论,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平日生活闲散,长得很结实,只是有点儿呆头呆脑的。直到二十岁上,他的生活还不外乎是躺在吊床上翻几个身。这时候,妈妈患了风湿病,不得不离开执教十八年的学校。母子俩搬到一幢房子里住,有两间屋子和一个宽敞的院子,还养了几只芦花鸡,跟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的那几只一样。
           养鸡是他第一次接触实际生活。直到今年七月,他就干过这么一样活计。七月里,妈妈打算退休。她想,办理退休的事自己的孩子足以胜任了。小伙子很快就准备好了文件;甚至还说服了教区牧师把妈妈的洗礼日提前了六年,因为她还没到退休的年龄。礼拜四,妈妈根据多年任教的经验,仔仔细细、不厌其详地叮嘱了他一番,他这才动身进城。随身带了十二个比索、一套换洗的衣服和一卷文件。至于什么叫“退休”,他的理解可以说是简单而又简单;照他想,所谓“退休”无非是政府应该付给他一笔钱,好用来养猪。
           天气闷热,小伙子晕头胀脑地坐在旅店的走廊上,蒙蒙胧胧地打瞌睡。他根本没去想自己的处境有什么不妙。他盘算着,明天火车一返回,眼下的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他一心想着礼拜天继续上路,而且再也不会光顾这个苦热难挨的小镇了。快到四点钟的时候,他做了一个讨厌的、粘粘糊糊的梦。边睡边想:真遗憾,没把吊床带来。猛然间;他想起衣服包和退休文件全部落在火车上了。这才倏地惊醒过来,一想到妈妈,又是一阵惊悸。
           镇上掌灯的时候,小伙子站起来,往屋里搬凳子。他没见过电灯。看到旅店里腌腌的小灯泡,觉得十分新奇。再又一想;妈妈跟自己讲过这个玩意儿。他把小凳一直搬到饭厅里,竭力躲开那些象子弹一样撞击在镜子上的麻蝇子。目前的处境相当尴尬,天气又这么热,再加上小伙子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举目无亲的痛楚;这顿饭吃得勉勉强强。九点钟以后,他被带到旅店深处的一间糊着报纸杂志纸的木板房。半夜里,他做了个恶梦,象得了热病似的。在这同一瞬间,在离开旅店五条街的地方,安托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仰面朝天躺在帆布床上,心里想:有了晚上的经历,他可以充实一下准备早上七点钟用的布道辞。在一片蚊蚋的嗡嗡声中,神父穿着紧腿斜纹布长裤正在歇憩。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他穿过小镇,给一位妇女行临终涂油礼。回来时,有些激动,神经有些紧张。他把圣器放在床旁边,躺下来温习布道辞。神父面朝屋顶;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直到黎明时分听到远处一只石行鸟的报时声时也没睡着过一会儿。神父打算起床,他费力地爬起来,一脚踩着了铃铛,砰地一声仆倒在坚硬粗糙的石头地上。
           肋间一阵剧痛,疼得他几乎不省人事。这时;他觉得身体的重量、罪孽的包袱、年龄的负担一古脑儿压了过来。脸颊碰在硬邦邦的石头地上。往常,在准备布道辞的时候,他脚踩着这块石头地,就能具体地设想出通往地狱的道路该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神父不禁大吃一惊,喃喃地说:“耶酥啊,我再也起不来了!”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他啥也没想,甚至没想为自己祈求一个善终。一刹那间,他象真的死去了一样。可是,醒转‘过来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疼痛和恐惧了。门下面透进一线灰蒙蒙的光亮,远处传来凄凉的鸡啼声。他还活着,而且清楚地记得布道辞上的每一句话。
           他抽下门闩,外面已是晨光熹微了。他不仅不感到疼痛,反而觉得这一跤似乎把他摔得年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充满鸡啼声的潮湿的蓝色空气。全镇的善善恶恶仿佛都被他吸进心田。他朝四下里扫视了一眼,似乎要习惯一下周围凄清孤寂的气氛。在静悄悄的、朦胧的曙光中,他看到走廊上躺着一只、两只、三只死鸟。
           神父两眼盯着三只死鸟,一连看了几分钟。在布道辞中他提出要为小鸟的成批死亡赎一次罪。他慢慢地踱到走廊的另一端,拣起三只死鸟,又回到水缸边上,打开缸盖,下意识地把死鸟一只一只地扔进静静的、碧绿的水中。“三加三等于六,一个礼拜里就是六只,”他想。心中突然一亮,他意识到一生中不平凡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七点钟,天气开始热起来。在旅店里,那位唯一的顾客正等着吃早餐。管留声机的姑娘还没起床。老板娘走过来,好象在她那鼓鼓囊囊的肚皮里时钟正好敲击七下。
           “哎!真倒楣,误了车了!”她用同情的口吻说,只是这种同情来得晚了一些。随后,她端来一份早餐:牛奶咖啡、煎鸡蛋和几片青香蕉。
           小伙子想吃几口,可是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天气越来越热,他可真有些发憷。身上热汗淋淋,憋得喘不过气来。夜间,没脱衣服,睡得很不安稳。现在头有点儿发烫。老板娘过来收拾盘子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妈妈,又是一阵发悸。老板娘身穿一件大绿花的新衣服,显得容光焕发。看见她的新衣服,小伙子才想起今天是礼拜天。“有弥撒吗?”他问。
           “有啊!”老板娘说。“不过,跟没有也差不多,几乎没人去上面一直不肯另派一位神父来。”
           “现在这位怎么啦?”
           “大概有一百岁了吧。是个半疯子,”老板娘说。她一只手托着盘子,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好象在想心思。随后,又接着说:
           “有一回,他在讲坛上赌咒发誓地说他看见了魔鬼。自打那以后,几乎谁也不再去望弥撒了。”
           小伙子一方面心境不佳,另一方面受好奇心驱使想见识见识这位百岁老人,于是信步朝教堂走去。小镇上死气沉沉,没有尽头的大街上尘土飞扬,锌板顶的木头房子阴森森的,似乎无人居住。小镇的礼拜天原来是这个样子:街上看不见如茵的绿草,房子紧闭着纱窗,暑气蒸人,天空显得深邃、邈远。他想:这个小镇的礼拜天和平常日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他在阒寂无人的街上走着,记起了妈妈说过的一句话:“所有小镇的所有街道不是通往教堂,就是通往公墓。”他步入一个石头墁地的小广场,那里有一座带尖塔的白色建筑物,尖顶上立着一只木鸡,塔上的时钟指针停在四点十分上。
           他从容不迫地穿过广场,登上教堂门口的三级台阶,登时嗅到一股陈年的汗臭,夹杂着烧香的气味;他跨步走进幽暗的、几乎空无一人的教堂。
           这当儿,安托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刚刚登上讲坛。正要开始布道,他看见走进一个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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